论文题目:爱的本色论:一个巴迪欧宗旨—后东说念主类宗旨重构
作家:吴冠军(华东师范大学政事学系暨中国现代想想文化推敲所)
本文原载《文化艺术推敲》2021年第14期,转自中国知网
选录:动作东说念主类宗旨中枢主题(乃至至高价值)的爱,被巴迪欧重组成为一个后东说念主类宗旨的真谛格式——一个通向“统统各异的真谛”的格式。爱不是属东说念主的,而辱骂东说念主的。然则,恰正是这个本色论层面的黑洞性—山地性的肇因,使得东说念主遭受有潜能引发主体性转型的事件。进而,爱是这么一个本色论场域,在那里,事件、实践和时候相互纠缠。也正因此,爱不单是约略激励主体性转型,况且约略引致新的世界构建。一个东说念主爱上另一个东说念主,绝非一件不足为患之事,而是一场驰魂宕魄的编削。对于巴迪欧而言,一个东说念主对另一个东说念主作出“我爱你”的宣言,就是一场使动物上涨到东说念主类、令事件上涨到真谛、将偶然上涨到“命定”(不灭)的激进编削。
关节词:巴迪欧 爱 真谛 触兴 事件 实践 时候
一、动作东说念主类宗旨至高价值的“爱”
爱,是东说念主类宗旨(humanist,汉语学界普通译为“东说念主文宗旨”)的中枢主题之一。托尼·米利根(Tony Milligan)在其论《爱》的专著中指天画地地宣称:“爱深档次地同咱们的东说念主性相嵌联。”[1]放眼咱们周遭的日常世界,对于爱的话语遮天盖地:流行歌曲里尽是爱,电影电视剧里尽是爱,政事家、宗教首长、乃真心灵鸡汤写手,也全部都心爱谈爱。
爱,被视为处罚现代多样“死局”(deadlocks)——从东说念主际的“撕”、态度间的“怼”到国族间的“墙”——的根柢谜底。在《东说念主类纪中的爱》一书临了,两位作家列出从使徒圣保罗“爱担负一切、信服一切、希冀一切、容忍一切”、诗东说念主维吉尔“爱驯服一切”,到披头士乐队“你所需的唯是爱”的诸种爱的箴言,并在这基础上提倡:“对于咱们中的许多东说念主而言,爱是咱们生活的一个中枢倾注(central preoccupation),其他一切事物就仿似奢靡时候。”[2]199在作家们看来,“东说念主类纪”(the Anthropocene)的根柢问题却恰恰正是在于,“不管咱们如何热望,悼念的真谛是:咱们反抗咱们所爱之东说念主。……对于爱是什么的任何理念,简直都能很容易在表面上被接管,但在日常生活的诸种冲突与矛盾中,它并阻截易在实践中被具身化(embody)”[2]201-203。换句话说,咱们日常世界中爱恰恰具有一个“结构性不诚”:在话语层面大行其说念、放眼皆是,在现实层面却恰恰缺失、无处可觅;在理念上被高举,却于实践中被透彻悬置。两位作家的分析,一方面诚然切中现代世界的关键,另一方面则实质性地把被会诊为具有“变态结构”(perverse structure)的爱置于中枢位置,视之为处罚问题的终极药方。换言之,只须咱们诚恳地效力爱、实践爱,那么就能化解“日常生活的诸种冲突与矛盾”,以至冲出“东说念主类纪”这个死局。在这个预料上,爱,果决成为东说念主类宗旨地平线上的至高价值。
在现代哲东说念主中,吕克·费希(Luc Ferry)的不雅点极具代表性。这位巴黎七大玄学教学之一、法国前训诫部部长晚近宣称,履历“对第一次东说念主类宗旨的解构”[3]35后,玄学依然到达“第二次东说念主类宗旨”(the second humanism)[3]47。伴跟着欧洲工业编削兴起的第一次东说念主类宗旨,产生出了“爱的编削”,亦即,为爱而婚(marriage for love)。而经解构宗旨浸礼确现代东说念主类宗旨,则进一步将爱视作“预料的一个新的原则”[4]62,并以为“好生活问题的谜底,就在于爱的感情当中”[4]386-387,而不在抽象的“国度、编削、以至逾越(那些外皮于和突出于东说念主性的理念)”[4]398中。根据费希的“爱的玄学”,惟有每个东说念主成为信得过的“个体”,爱才有存在的可能,“私东说念主领域的个东说念主宗旨仍然会齐备无损”。但爱创举出新的生活预料:正是爱,使得“咱们但愿这个世界是称心宜东说念主的,不但属于咱们,也属于爱东说念主、孩子和改日的东说念主们”[4]60。在21世纪确现代世界,“爱已是生活的中心,咱们工夫想为所爱之东说念主创造细致的条款,让他们取得最大的快乐、解放和幸福”[4]63。在费希看来,康德的统统律令是第一次东说念主类宗旨的居品,而第二次东说念主类宗旨的“新统统律令”就是:“以这么的样貌来行径:你能想去看到你所遴荐的决定被同期应用到你最爱的东说念主身上。”[3]170可见,费希把东说念主类宗旨地平线上的其他诸种价值(如国度、编削、逾越等)都抢夺了至高性,而唯独给以爱以至高的地位——“生活预料的全新原则”。
正是在这么的“深度东说念主类宗旨”布景下,阿兰·巴迪欧(Alan Badiou)对于爱的从头造访,显著地高傲出这位现代法国哲东说念主的激进矛头:爱,并不是动作句号的最终谜底,而是一个悬在咱们头顶的最大问号。巴迪欧的一个中枢学术孝敬,就是从头在玄学层面开启了这个问题:“什么是爱?”[5]惟有在恢复这个问题的基础上,咱们才信得过约略作念到适当地“礼赞爱”。
即便东说念主类宗旨开拓起了为爱而婚的理念,咱们真实知说念什么是爱吗?就现代对于爱的话语而言,巴迪欧至少分手出了如下四种完全不同的类型:落拓宗旨、法律宗旨(买卖宗旨)、体格宗旨(怀疑宗旨)、实用宗旨。[6]21换言之,即便看上去都是为爱而婚,施行上却有四种完全不同的“爱”。最具有寰球影响力的爱的话语,无疑就是对爱的落拓宗旨阐释。爱情的好意思妙和喜悦,尤其是两个东说念主初相见时的好意思妙嗅觉、酡颜心跳以及随后的相想、魂牵梦萦,不单是日常生活中咱们或多或少都有过这种感受和体验,从古于今的文体作品,从诗歌到演义,也深深充盈了落拓宗旨爱情,而咫尺的影视作品,不管是大银幕照旧小屏幕,则更是放眼皆是。在今天,说到爱,东说念主们脑海里败表露来的,就怕主要都是落拓宗旨爱情。
其次有影响的,是对爱的法律宗旨阐释:爱情归根结底是两个东说念主之间的左券。这种对爱的领路,亦然罕见有商场。不要被落拓冲昏头,率先的心跳时常是靠不住的,爱情必须通过左券智商够形成踏实考虑。对爱的法律宗旨阐释亦包含一种买卖宗旨的变体,换句话说,明确承认爱情的左券包含着利益考虑。爱情的真实基础,就应该是利益互换——“望衡对宇”,弥远以来被以为是爱情不错持久下去的物资基础。今天多样婚恋网站,更是赤裸裸地把“月薪”级别、“有房”“有车”等动作搜索时的选项。“世纪佳缘”网站的标语是:“勇敢爱!”这个“爱”显著就径直包含了利益证据。
第三种爱的话语,是对爱的怀疑宗旨阐释。爱情十有八九不成“正果”,以至带来创痛、乃至一辈子的创痛。这种高比例的失败,使好多履历者会倾向于拥抱对爱的怀疑宗旨话语:爱情很不靠谱;以至,爱情是幻象、一个欺诈心灵的水月镜花。它只是深邃而空幻的阴谋,以保证物种的生计。对爱的怀疑宗旨阐释包含一种体格宗旨的变体,换句话说,爱只能是性爱,性是的确的、可捕捉的,但隧说念的爱则是虚幻泡影。李安2007年拍摄的电影《色·戒》对张爱玲原著的改编,就是基于对爱的体格宗旨领路:惟有通过体格反复“证据”的爱情,才是真实可感的。李何在电影上映后的一个采访中说说念:“在影片里,王佳芝演戏动了真情,这就是着了色相。”[7]可见,对于李安来说,“色”和“真情”是吞并个东西。正是基于这一领路,电影《色·戒》以罕见出位的刺激性样貌,对性爱作念了赤裸裸的视觉抒发;而在张爱玲原著中性的描绘极其爱戴,一笔带过。[8]对爱的这种怀疑宗旨—体格宗旨不雅点,在今天其实很泛滥:“聚会”,在今天已暗暗地被另一个词所取代——“约炮”。在斯雷可·霍瓦特(Srećko Horvat)这位巴迪欧宗旨者看来,这便正是“解放宗旨式万事可为”(liberal permissiveness)的后果。
临了还有一种,对爱的实用宗旨阐释。实用宗旨爱情不雅以为,落拓宗旨所宣称的那种爱情,是一种莫得用处的冒险;最施行灵验的,是通过消费(从落拓大餐到凯迪亚钻戒……),豪情脉脉地竖立妃耦考虑,并在幸免感情、坠入爱河的基础上,合理安排充满愉悦与享受的性考虑。这种阐释并莫得走到任何一个顶点,如强调性爱或利益,而是囊括这些要素于其中。日常生活中,许许多多东说念主施行上是用实用宗旨的格调来对待爱情——爱情没那么落拓,也没那么势利,或色欲熏心。爱情只是生活中的一块,以至只是一小块,约略相比经济灵验地处理它就不错了。换句话说,不要太把它当回事!
在巴迪欧看来,尽管这四种爱的话语甚嚣尘上、各卷一边天,但恰恰在咱们的期间,“爱正在备受威迫”。[6]10从简直同费希全然相悖的角度开赴,巴氏雷同提倡:今天动作一个玄学家,必须要去全力捍卫爱。和费希一样,巴迪欧雷同履历了解构宗旨浸礼,且都未停步于解构宗旨:费希回到东说念主类宗旨(所谓的“第二次东说念主类宗旨”),而巴迪欧则实质性地走向了后东说念主类宗旨。这导致了这两位现代法国哲东说念主皆死力于于把爱引入玄学的内核,但对爱的呈报却是透彻地以火去蛾。
在巴迪欧看来,玄学(philosophy)结构性地内含爱:玄学就是爱理智;而理智者,就是沐浴在真谛阳光下的东说念主。于是,爱,是玄学的起始,真谛是绝顶。正是在这个预料上,巴迪欧对爱的重访,起点是如斯神圣而隧说念:“玄学”这个词自己就意味着,“爱”是通向真谛的通说念。“在咱们的世界里,爱是真谛之深广性的守卫者。”[5]59除此以外对于爱形形色色的话语,都是对爱的认识与掩埋。
二、爱的激进性:通向“二”的真谛
同上一代死力于于解构体系的法国哲东说念主不同,巴迪欧是一个体系性的玄学家:巴氏对于爱的重访,正是其玄学体系的一个组成性部分。对于爱的巴迪欧宗旨重构,其最中枢的原创性在于:爱同科学、艺术、政事一说念,被界定为四个“真谛格式”。在不同的场地,巴迪欧又把这四者称为玄学的“四个条款”。
在其东说念主类学呈报中,巴迪欧提倡一种后东说念主类宗旨的“东说念主性”办法。在他看来,“东说念主性”提供四种“真谛格式”:科学、艺术、政事和爱。巴氏又把真谛格式称动作“类特性式”(generic procedure),即东说念主类界说自身的格式。只须存在着科学、艺术、政事和爱这四个类特性式,“东说念主性”即不错被证实仍然存在。换句话说,“东说念主性”并不像东说念主类宗旨者们所预设的那样,内在于东说念主类个体之中(不管是深广内在于每一个个体抑或少数不凡个体),而是存在于科学、艺术、政事和爱这四个真谛格式(类特性式)中。基于这种后东说念主类宗旨的东说念主性论,巴迪欧分手东说念主的生活和动物式生活:动物只是追求当然逸想的知足、幸福、安全等,而以东说念主的形态活着,就意味着不休把我方“合体”(incorporation)到真谛中。巴迪欧写说念:
主体的合体,就是一些东说念主类动物合体到某种不错称动作真谛程度的东西中。这就是在笃定的辩证法语境下,咱们不错用“东说念主性”和“东说念主类”这些词的全球场域。[9]12
换言之,倘若丧失经由四种格式而达成同真谛的“合体”,那么,彼时尽管仍会有一个个个体,但不再有“东说念主性”抑或“东说念主类”。在巴氏这里,“东说念主性”,实则是无数唯一无二的真谛的历史聚合体。[5]55正是在捍卫真谛(以及动作真谛之历史聚合体的“东说念主性”)的预料上,巴迪欧敕令玄学家必须去全力捍卫动作真谛格式的爱。
咫尺,对于对于爱的巴迪欧宗旨—后东说念主类宗旨重构,一个关节的问题就是:爱通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真谛呢?对这个问题,巴迪欧本东说念主给出的回答是:动作一种非主体性的本色论肇因(ontological cause),爱,让咱们走向“对于‘二’的真谛”。
爱情把咱们从“一”带到“二”,这也许再浮浅不外,莫得东说念主会对此有异议。但是,“二”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少有东说念主信得过想过这个问题。爱带来的,实则是一个生计性的巨变:在遭受爱之前,东说念主只是一个票据,是一个“一”。爱,灵通了从“一”通向“二”的通说念,将各异插入到吞并中,用巴迪欧本东说念主的话说,“爱根据‘二’而将‘一’打碎”。[5]59
自柏拉图以降,咱们所领路的真谛,都是对于“一”的真谛。这个“一”,不错是那一个个动作“主体”的个体(亦即,被预设为自足、完整、自主的“现代个体”),也不错是太阳、黑猩猩、好意思国、特朗普,抑或干戈、房价……“一”自己,组成了一个举座单元。而“二”的真谛,不是对于某种和谐体的真谛,而是对于统统各异的真谛。不同于上一代解构宗旨哲东说念主,巴迪欧仍将“真谛”视动作玄学的中枢界限,但他笔下的真谛不是传统预料上的“一”的真谛。在巴氏这里,真谛无法被标记化,只能“根据四种独到的程度类型而被展布”,而爱就是动作四种独到程度的真谛格式之一,使得东说念主们通向“二”的真谛。“爱,是对真谛的一个出产——不是一的真谛,而是二的真谛。”[5]53“二”的真谛,绝不是让咱们取得深广性,而是让咱们取得有限性。“二”,被巴迪欧称为“有限性的第一次灵通、最小但是最激进的灵通”。[10]
对于费希而言,惟有在爱中,“一个东说念主才会成为唯一无二的我方,一个东说念主才会成为一个东说念主”[4]421;而对于巴迪欧而言,恰恰惟有在爱中,一个东说念主智商告别“唯一无二的我方”,告别“成为一个东说念主”。在爱中,东说念主意志到我方对世界的体验是透彻有限的。爱带给每个个体人命的,是一个“二的场景”(scene of the Two),或者说是统统各异的场景。这个场景,在你遭受爱之前,并无法进入。在该场景中,个体冲破对世界票据式、唯我式、自恋式的体验,转到对“二”的体验,也就是说,对统统各异的主体性体验:他/她启动通过“二”的视域(亦即,去中心化的视域)来体验世界,从头注目一切事物。
于是,成为一个爱者(lover),意味着你不再是此前的你,意味着你必须去想,成为“二”而非“一”意味着什么。“lover”,绝不料味着你只是是某个东说念主的“爱东说念主”,而是意味着你自身的一个主体性巨变。换句话说,“lover”,是和“thinker”“philosopher”一样的词,它指向的不是一种东说念主际考虑,而是个体自身的实践——“to think”“to philosophize”“to love”。对一个个体而言,在爱中,意味着和他东说念主共同—存在,竖立“二”的视域。换一种样貌来说,在爱中,两个东说念主“合体”成为独到的主体——爱的主体。巴迪欧写说念:
通过一个爱的重逢,这么一个主体出现了,在这个重逢中,两个性别化的位置发生了闹翻性概述(disjunctive synthesis)。因此,爱的场景是对于两性(最终对于隧说念各异)的“二”的一个深广的独体得以被宣称的信得过场景。[11]
“闹翻性概述”,是巴迪欧借自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术语:同黑格尔式“辩证性概述”相悖,“闹翻性概述”结构性田主理两个序列,但不把它们简化到一个团聚中心或一个和谐体。在巴迪欧看来,“二的场景”,就是“闹翻性概述”得以产生的场景,在该场景中一个全新的主体得以出现。这个新的主体,从各异性构建世界,以“二”而非“一”的样貌构建世界。爱,创举一个独属于两个东说念主的世界,并产生出对于各异的真谛。正是在这个预料上,爱诚然是一个“真谛格式”,是建构真谛的一种独到体验。爱者们相互间的爱,不是聚焦在对方个体肉身上,而是如巴迪欧所写,“咱们爱真谛,是以咱们心爱去爱,也心爱被爱。”[6]39-40
故此,爱通向“二的真谛”意味着:爱,不是对你爱的阿谁东说念主的一个体验,而是对世界的一个体验。“爱不是对他者的一个体验,而是在存在着‘二’的后事件气象下对世界或时事的一个体验。”[5]53从巴迪欧“二的真谛”这一洞见开赴,爱实则意味着:两个东说念主不再是各看各的(左券宗旨爱情不雅),也不是满满地只看到对方(落拓宗旨爱情不雅),更不是满目所见对方颜值身体(体格宗旨爱情不雅)抑或对方带来的施行平允(实用宗旨爱情不雅),而是通过“二的场景”来看世界。是以,流行歌曲里唱说念的“我的眼里惟有你”,恰恰不是爱,因为这种看照旧唯我式、自恋式的。一朝莫得转圜成“二”的视域,那咫尺“你的眼里惟有她”,之后你的眼里还会出现别的对象,你仍然不错一个东说念主看得目不斜睨。以至就算你对眼中的她“爱”到破费人命,仍然不料味着你在爱中。好多艺术作品歌唱那种破费我方人命的爱情,称之为真爱,但实质上这仍然是“一的场景”。当信得过通过“二”的视角来看,你的眼里不会惟有她,而且有通盘世界。故此,爱不是两个个体之间的一个“考虑”(不管是左券考虑、落拓考虑抑或冲突对抗考虑),而是迈向真谛的一个通说念,是人命的一个从头创造(婚配、孩子的造就……),是让世界从头造就的激进实践。
这个在“二的场景”中从头造就的世界,不是一个新的“一”。尼可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在社会话语学的层面上描绘说念:
爱的标记指向参照(significative reference)的深广性,并不需要把体时势部的整个里面体验与行径都掌持其中;诚然,它也作念不到。就像宗教或者法律的标记指向参照,莫得事物根据人性而不与之考虑,但也莫得压强去使得每一步都同其章程保持一致。[12]
换言之,爱者不需要“把一切事物整合成为一个总体性(totality)”[12]。卢曼同巴迪欧对于爱的呈报有好多不同,然则他们都休止让爱通向“总体性”。巴迪欧也会绝不夷犹地容或卢曼的如下结论:“爱贪图出其自身的法律,不是抽象地,而是具体地在每个案例中,其所贪图的法律只对阿谁案例具有灵验性。”[12]177巴迪欧笔下的真谛,不是总体性的真谛,而是统统各异的真谛。
正是在通向真谛这个预料上,爱和政事具有着十分相似的本色论结构。爱是“二”的真谛,它使得咱们以敷裕创造性的样貌来处理各异。而政事是“多”的真谛,它不单关涉两个东说念主,而是好多东说念主。政事使得咱们转到异质性的视线,以创造性的样貌来追求对等。爱,施行上是“最小的共产宗旨”。[6]90爱让咱们跻身“二的场景”,突出“一”的自利、自恋、对事物的私东说念主占有,而是共同—生活,在共同中持存。故此,动作激进玄学家,巴迪欧宣称:爱,让咱们对共产宗旨永恒保有信心。东说念主的共同—生活约略整合整个的“前政事”的各异,那是因为:他/她是谁、降生于那里、讲什么话语、什么文化,都构不成爱的创造的艰涩。[6]62-63在巴氏这里,爱和政事都是产生真谛的格式。爱出产的真谛序列是:一、二、无尽;政事出产的真谛序列是:一、二、多、无尽。况且,爱和政事,都包含事件、宣言与忠诚。是以,信得过的政事家,必须是一个爱者。
三、拆除东说念主类宗旨框架:动作触兴的爱
对于费希的“(第二次)东说念主类宗旨”而言,爱是一种“咱们对他东说念主的情愫”。[4]387而值得提倡的是,经巴迪欧玄学性重访的爱,并不是一种东说念主类宗旨的“情愫”。换句话说,任何一个个体,都无法成为爱的本色论泉源:你没法产生爱,你只能能被爱击中。爱——动作玄学的四个条款之一、通向真谛的四个格式之一——是一个非主体性的、后东说念主类宗旨的本色论力量。
爱是“颤动/触兴”(affect),而非“情愫”(emotion)——在我看来,“颤动/触兴”这个斯宾诺莎宗旨—德勒兹宗旨术语,是界定巴迪欧宗旨“爱”的最佳语辞。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对“触兴”和“情愫”,作念了一个玄学性的分手:“触兴”是无主体性的(a-subjective)、非意志性的(non-conscious)、非标记化的况且未在标记性规律中受到注册的、强烈的;而“情愫”则是挑升志性的、被标记性规律认证过的、有预料的。[13]史蒂文·沙维罗(StevenShaviro)进一步写说念:
情愫是一种可被归于一个依然被构建的主体的‘内容’。情愫是被一个主体所拿获的触兴;或被遵照、被缩减到如斯程度,它变得和阿谁主体不错兼容了。主体被触兴所充盈和穿透,但主体具有或领有他们我方的情愫。[14]
动作触兴的爱,无法为主体所兼容:主体只能被它所“颤动”,被它“充盈”和“穿透”,但无法“遵照”它,无法“具有”或“领有”它。爱,是透彻无—主体性的。
爱在本色论层面上,呈现为黑洞性—溢出性的空无(void),纯然“不知所起,一往而深”[15]。爱颤动主体,使之发生主体性变化白丝 twitter,但并不包摄于主体。然则,爱这种在本色论层面作念阴灵性轻浮的触兴,却在现代世界的标记性规律中,被多样东说念主类宗旨话语矫正为一种包摄主体的情愫。在东说念主类宗旨框架中,“非东说念主”的、溢出性的爱,被改形成一种“属东说念主”的、标记性注册过的(因而是有“预料”的)、以至是一切生活预料的至高原则的话语性元素。但沙维罗强调,无—主体性的触兴,同期是“出产性的”与“症状性的”;它总会有一个剩余,越出“贯通性界定或贯通性捕捉”以外,没法透彻被转动为情愫。[14]2-4换言之,对爱的东说念主类宗旨矫正(即,使之变成一种情愫),无法透彻到手:该任务是一个本色论的不可能。
东说念主类宗旨话语不单是把爱改形成一种情愫;在今天,爱更是被通常领路为性爱。这就是为什么,对于巴迪欧而言,现代那四种对于爱的主流话语中最需要警惕的,就是对爱的怀疑宗旨—体格宗旨解读。名义上乍看上去,受命对爱的怀疑宗旨—体格宗旨解读的性爱论者,是对受命落拓宗旨解读的情爱论者的一个反动。然则,对立的两边却恰恰雷同受限于东说念主类宗旨框架——性爱论与情爱论皆是从该框架中产生出来的话语。今天大都的智者宣称:爱并不存在,只是性的袒护,给性欲一个排场的门面。换句话说,惟有逸想存在——性的逸想和忌妒,才产生出“爱”这种空幻性的东西。
在对爱的怀疑宗旨解读中,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呈报最有重量。巴特在其极具影响的《爱者絮语》一著中提倡:爱是一个回溯性的假造。爱是咱们发明的故事,并回溯性地施加于咱们的体验之上,把它转机为叙事。爱恋的征象,只是一段插曲(episode),是以咱们叫它恋曲。它有一个启动(一见属意),和一个拆伙(情逝、渐变冷凌弃、嗅觉消失、舍弃、自裁……)。爱的启动,是爱信得过让东说念主们耽溺的部分;然则恰正是爱的启动场景,根据巴特之见,透彻是回溯性重构出来的:永远是在事实之后,我重构了对于我当下体验的一个画面,而往常则在我的叙说中与这个画面投合作。是以巴特说,“莫得爱是原始性的”,“爱产生自他东说念主那里、产生自话语、书册、一又友”,爱者的话语产生自“对于那些所在(书册、重逢)的记挂”。[16]爱是话语性构建出来的,是先前多样爱的宣言的一个蒙太奇拼接。爱自身,是爱者对诸种既存话语的操演性的再发布。说得再透彻少许:爱就是脚本;爱者都只是在念台词的演员,如斯辛苦。巴特的小书,不错被视为“解构宗旨”想潮中的一支:它对爱执行了一个透彻的解构手术。但这么一来,爱就成为虚饰,而惟有性才实的确在。爱成为冗余、骗局,那么舍弃是:两性之间,就惟有性了。
名义上看,性比爱的确这个呈报很难被推翻:性有物感性和生感性的凭据,完全和体格关联,而爱只是是言辞的宣称。哪个真实哪个空幻,似乎一目了然。然则,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所开辟的想想传统,恰恰透彻倒置了这个纪律:“我爱你”这个言辞,才是真谛,性的逸想才是骗局。拉康以至说:“在(精神)分析话语中咱们只作念一件事,那就是批驳爱(speak about love)。”
拉康提倡,爱与逸想的根柢区别就在于:逸想只看见部分性对象,比方胸部、臀部,而爱聚焦在对方中却比对方更“高明”的阿谁小对象(objet petita),这个小对象是兔脱性的(elusive),绝无法在职何具体体格部分上定位到,它大于对方的总体性。难说念不是吗?当一个男生满眼只防备到对方的胸部、臀部、大腿,以至只是对方的锥子脸时,他会爱阿谁女生吗?体格宗旨爱情不雅,恰正是对爱的透彻取消。对于爱者而言,对方的任何一个具体部分可能都是很有错误的、都无法催生逸想式聚焦,但合在沿途却恰恰无与伦比、无可取代,仿似有一个好意思妙东西(“小对象”)兔脱出任何具体的教诲性描绘与定位。这就是爱与逸想的根柢别离。拉康宗旨精神分析的一个关节论题就是:“并不存在性考虑”(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sexual relationship)。换句话说,性,施行上只是以他东说念主为弁言和我方发生考虑。巴迪欧和斯拉沃热·都泽克(Slavoj Žižek)比拉康更径直地提倡:整个非爱的性互动,都是透彻票据式、自渎式的。另一个东说念主的体格,只是你自渎时的一个用具辛苦。
在出书于2016年的《爱的激进性》一著中,霍瓦特惊羡说念:“当咱们今天批驳爱,难说念咱们不是绝大多数时候只是是在批驳性?在这个‘炮友’期间,每个东说念主都是一个潜在的‘肏的体格’(fuck body)。但实则咱们所需要的,是对于爱的一个信得过的从头发明。”[17]爱有着本色论的维度:由于小对象是无法捕捉的,施行上对方是以其整个的一切,喷发进爱者的人命,爱者的人命被打断、被从头组织。在爱中,当一方把体格拜托另一方,体格层面的“快感”反过来是继生的,是爱这个本色论肇因所制造的效应(effect)。把体格拜托对方,实质上是把我方拜托给爱:体格的疏导,成为爱的言辞的物理抒发。有爱的存在,性生活才信得过成为两个东说念主的事,智商成为“作念爱”。在这少许上,都泽克说得很到位:“信得过的爱,在其自身中就是充足的,它使得性无关轻重——但正是因为‘在最根柢预料上,性并不稠密’,咱们智商够透彻地享受它,而莫得任何超我的压力”[18]134。故此,爱不错涵盖性,反过来则不可——性只是1+1,但莫得产生出“二”。
爱涵盖性,这也使得爱不同于友谊:友谊不包含体格宣战,而爱则是和对方的总体性考虑联(因为爱指向在该总体性中又大于总体性的小对象)。在爱中,体格的拜托变成该总体性的物理象征,不再是性的物理凭据。每一次“作念爱”,都是让相互迈向“二的真谛”的勤劳,都是在相互证据共同从头发明生活——这个实践,就在体格层面上启动。巴迪欧说得尤为落拓:爱知说念我方在那里,当每天早上醒来,爱者的体格会捕捉住爱。[6]37
四、本色论的马虎:顿然发生的事件
那么,咱们如何通过爱走向真谛呢?爱,玄学性地包含三部曲:事件、实践、时候。这三部曲在严格预料上并非先后考虑,而是结构性考虑:三者相互缠绕,共同编织出爱这首恋曲。
起先,爱就是一个重逢(encounter)的事件,是日常生活中顿然刺出的一个事件。经典日剧《东京爱情故事》有一首主题曲,叫《顿然发生的爱情》。爱,就是一个顿然发生的事件。这个事件充满偶然性,无法依据世界的诸种规章来加以瞻望或计算。[6]31莫得东说念主能提前安排遭受爱。你莫得赶上班车而很偶然地走进咖啡馆:你很偶然地参加了室友组织的一个狼东说念主杀举止,你偶合这一秒而非下一秒站在了阿谁拐角扶住了差点滑一跤的他/她……略微少许点的变化,你和爱就擦肩而过。
爱跟取舍无关,你不错取舍咖啡的口味,你以至不错取舍责任的所在,但没法取舍是否进入爱情。爱径直撞进来,你径直坠入爱中。即便你很想遭受爱,走遍城市或校园每个拐角,“向左向右上前看”,却仍然碰见不了。但当你透彻莫得准备,以至根柢莫得缱绻找寻爱,却顿然之间遭受爱情,顿然之间“fall in love”。这就是动作事件的爱,它来自世界中的马虎(crack in the world),你顿然掉了进去。
进而,动作事件的重逢,以及该事件所启动的爱的格式,透彻打断日常的生活规律,一如巴迪欧对事件的描绘:“事件就是纯然打断法律、多样王法、时事(situation)之结构,并创造一个新的可能性”。[9]3换言之,事件是无可先见的、对既有时事组成激进断裂的发生(occurrence),并具有在其中灵通全新可能性的后劲。事件,激进地龙套本色论层面的“是”(being):事件属于非—是(nonBeing)之域,具有后劲去使得被时事的近况压制或被消失的东西变得顿然可见。故此,事件性的所在,“不是时事的一个部分”,而是“在空无之角落上”。[19]事件并不需要其他使他发生的肇因,事件自己就是肇因。[20]爱就是这么一个重逢事件:你莫得准备,顿然之间“fall in love”。“fall”是陨落,是一种失重状态、我方都无法贬抑的状态。以至你也不想要这种状态,但就是赶不走,一种强盛的力量就这么侵入了进来,你被另一个东说念主所占据,茶饭不想,方寸大乱,平时的生活节拍全部被热闹,被吸到一个旋涡中。那些平时对你稠密的事,咫尺却变得不再稠密,你也不再受制于日常生活的王法或律令——爱让你对此前一切有了透彻全新的体验,借用尼采的著明表述,让你透彻重估了一切价值。[21]故此,爱的重逢(amorous encounter),是对日常均衡状态的一个祸殃性疏漏,对个体此前原子式体验的“世界”的一个激进打断。也正是在这个预料上,都泽克写说念:“事件不是发生活着界内的某事,而是咱们不雅察世界与介入世界的阿谁框架的一个改变。”[18]10爱这个重逢事件,把你从“一”的场景,阻截分说一把鼓动“二”的场景。
爱的事件,让你顿然发现,我方并不是一个自足的单元。你并不是一个“满”,而是一个“缺”。黑格尔曾写说念:“在爱中的第一个工夫就是,我不再但愿是一个自足的、独处的东说念主,我感到我方是有错误的、不完整的。第二个工夫就是,我在另一个东说念主之中找到我我方,对应着我里面的某样东西。”[22]在黑格尔看来,爱让咱们殉国我方狭小的自我中心宗旨,从头降生为一个包含他者的举座。爱,让你龙套自恋和骄贵:在另一个东说念主之中的“你我方”,组成了你我方的一个激进溢出,但这个溢出性—狡赖性元素,冲开了自我的子虚的整全性。[23]
动作事件的爱,激进地从头界说你的生活:事件之前,这么的往常并不存在;事件之后,似乎从一启动从来就是这么。正如让—皮埃尔·杜佩(Jean-PierreDupuy)所阐释的,“正是事件的竣事(它发生的事实),回溯性地创造出它的势必性”。也就是说,效应(偶然的重逢事件之发生),回溯性地创造出它的肇因(动作本色论宿命的爱)——也正是在这个预料上,事件自己,实则就是本色论肇因。都泽克写说念:“如若很偶然地,一个事件发生,它创造出阿谁前在的链条,该链条使得事件的发生变得无可幸免。”[18]146爱的重逢,就是一个典范性的事件:此前东说念主生整个的弯弯绕绕、整个的苦、整个的取舍,乃至整个的小插曲,都在这个顿然到来的事件中,取得了它的预料——就是让你在这个时候、这个所在遭受爱。换言之,这个无法预测的事件,却赋予了重逢的两个人命以全部预料——不仅是之前的东说念主生取得了全新预料,况且尔后的东说念主生也取得了全新预料。爱,使两个东说念主人命轨迹发生交叉、搀杂、关联,之后变成两东说念主的共同归宿和共同预料。他们通过“二的场景”,不休地从头体验世界,感受着全新世界的造就,包括孩子的造就。[24]
事件性的重逢,完全不受东说念主的操控,它透彻有时、偶然,和走时考虑,是隧说念的机运。是以,爱,时常被体验为一个古迹。然则,这个古迹,又带着掷中注定的色调。于是,爱,似乎同期具有偶然性与势必性这两个相悖的特征。这是若何成为可能的呢?
五、从后事件的实践到爱的时候结构
爱之是以可能,正是在于它并不单是事件,况且包含主体性的实践。动作无主体性的触兴的爱,当它颤动主体——主体遭受爱的事件——之后,它恰恰催生主体性转型与主体性的实践。动作真谛格式的爱,恰恰包含了遵照偶然性的主体性勤劳。不然,率先的一个隧说念机遇、走时,若何不错成为真谛建构的支点?把爱从隧说念偶然性那儿拔离出来的力量,来骄贵者的主体性实践;而其中至为根柢的实践,就是去作念出爱的宣言。最隧说念的爱的宣言,无疑就是这三个字:“我爱你”。
诚如巴迪欧所提倡的,在今天,“我爱你”指向两种全然相悖的气象。[6]43-44第一种,“我爱你”只是想把对方弄上床的阴谋。这种阴谋使得“我爱你”这句话变得透彻不测想,使它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第二种,“我爱你”,是我让对方知说念,这就是让我全情参加的一切,我日后整个人命将围绕它从头组织。在这个预料上,说出“我爱你”,是一件绝不浮浅的事。咱们看电影或好意思剧就会看到,好多东说念主会想尽办法幸免说“我爱你”,用多表情样替代,就是不让我方说那三个字。
恩贝托·艾柯(Umberto Eco)提倡了第三种看法。他提倡:包括“我爱你”在内,每一种爱的宣言,都依然是自我挑升志的对早前落拓的一次引述。每一个新的恋爱,嗅觉都是透彻唯一的、原始性的、本真性的体验,但施行上都是重叠、抄袭:抄袭别东说念主以至抄袭我方。是以,尽管“我爱你”之类早已不合时宜,但说出去后果仍然罕见好。艾柯建议,在后现代社会中,咱们要明晰地意志到爱的重叠性、平凡性。[25]不丢丑出,艾柯的呈报,和巴特一脉相传:在巴特这里,爱者絮语老是产生自别东说念主那里,产生自话语、书册、一又友。
巴迪欧的看法,完全同巴特与艾柯相悖。“我爱你”尽管只是言辞,但把它“说”出来这个实践,却恰正是激进的行径。“我爱你”这句话,把“我”和“你”这两个无法指代吞并双象的代词,以一种去票据化的浓烈样貌网络在沿途。巴迪欧指出,爱的语词和诗的语词具有结构性的相似:存在于爱与诗中的一个语词,其效应简直通向无尽;最浮浅的语词,却被注入一个它简直无法承受的密度和强度。那是因为,和诗的语词一样,爱的宣言,就是从事件过渡到真谛的一个构建。[6]44重逢是这么一个事件,它使“对于‘二’的设定”得以到来,但随后它会立即消失(两东说念主复返各自生活),除非由一个爱的宣言把它固化下来。[5]57-58,[11]27爱,信得过灵通了从“一”通向“二”的通说念,把东说念主从“一的场景”推到“二的场景”。[6]29
不管如何抒发,爱的宣言老是意味着爱者要从只是是走时、机遇、概率上,索要出某种全然不同的东西,某种将会延续、将会持存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承担(commitment),一份忠诚(fidelity)。换句话说,要从事件过渡到真谛,概率、走时、偶然性,在某一工夫,就一定要被遏抑,被转动成不错延续的一个经由。而爱的宣言,就标记了这么的工夫。这么的主体性实践(宣言、承担、忠诚、创造……)的工夫,则指向了绵延的时候。对于爱的主体性实践,联贯起了重逢的事件与绵延的时候。爱所通向的真谛(“二”的真谛),是一个需要被建构的真谛。而爱的宣言也好,在“二”的场景中创造“世界”也好,都是将偶然上涨到命定、从事件上涨到真谛的主体性实践。在这个预料上,对于爱者来说,“我爱你”不仅值得说,况且值得通常说:“I love you”,“I love you”,“I love you so much”……爱,就在这些词语每一次被言说时,得到具化。
故此,爱开启了一个后事件的真谛格式:在重逢的事件之后,爱旨在遵照偶然性,在事件(偶然性)中建构真谛(不灭性)。对于巴迪欧而言,当你有了一个不错信得过在时事中创造新可能性的事件(如爱的重逢),你必须通过真谛格式(通向“二的真谛”的爱)创造出一个新的主体性,不然你就奢靡了这个事件,让它白白地隐没无踪。换言之,如若一个爱者毋庸“我爱你”这个宣言把重逢这个事件固化下来,并进而创造出爱的主体,重逢事件很快就会隐没如烟,一切记忆日常生活。也正是在开启真谛格式的预料上,爱指向解放:重逢的事件开启爱的格式,在该格式中新的主体性(爱的主体)经“合体”造就,该主体打碎旧有的“一”(动作狡赖性力量的爱),并以“二”的视域从头建构世界(动作笃定性力量的爱)。
挑升想的是,今天对于爱的诸种话语,很少触及持续性。比方银幕上的爱情故事,都是收尾在两个东说念主“在沿途”的完好意思尾幕(happy ending),似乎爱自动就会延续下去。雷同挑升想的是,银幕上那些径直从“在沿途”之后讲起的故事,则完全不再关涉爱的持续,而是转到婆媳、出轨、宫斗(或者和小三斗)、凶狠总裁爱上光棍姆妈等内容……换言之,今天爱的话语尽管泛滥,但最多惟有上半场莫得下半场,只是古迹莫得延续,惟有俄顷的灿烂(事件),莫得不灭的光明(真谛)。对于爱者来说,信得过稠密的恰正是下半场:上半场的重逢透彻不可控,而下半场的延续才信得过和咱们的实践考虑,才是完全在咱们手里面、能被咱们收拢的部分。然则,咫尺罕见流行的,却是“俄顷即不灭”(eternity is the moment)这种说法:似乎只须俄顷发生额外花,你就体验过爱了。这要归功于在艺术领域领尽风流的超现实宗旨者们,对于后者,爱惟有古迹、事件,不触及延续、绵延。正是为了反驳这些超现实宗旨者,巴迪欧提议:爱的话语里不妨少些古迹性,更多聚焦劳作的责任,聚焦那些在绵延时候中的不懈实践。正是在这里,巴迪欧引入“忠诚”的办法。忠诚不单是两个东说念主相互承诺不和他东说念主上床,而是对事件(爱的重逢)的忠诚,让事件不白白首生、俄顷喷发后就迅即消失殆尽、在岁月中了无陈迹。换言之,忠诚,就是让事件去陆续得以持存的主体性实践——通过这种后事件的实践,让事件去领有不灭的属性。[6]43—44
咫尺咱们不错看到:就爱而言,事件、实践和时候相互纠缠。事件不是一次性的。“在沿途”以后、进入“二的场景”以后,古迹性的事件仍然会陆续刺出,如孕珠、孩子降生。换言之,在两个东说念主的生活经由中,将会有好多工夫,让咱们以不同的形态从头回到事件性的所在,在这么的点上,咱们必须从头作念出爱的宣言,以至是以抨击的形态。于是,爱的宣言也绝不是一次性的,不是那时“海枯石烂,此情可问天”、过后“此情可待成追思,只是那时已恻然”。爱的宣言是耐久的、散播的,以至困惑的、纠缠的,需要不休重述,并注定要一次再一次地重述。以至在爱的宣言将事件构建为真谛之后,仍然会有新的事件涌出,让你从头回到开首,再次从头作念出宣言。“I love you”是一个爱的宣言的实践;“I am in love”是一个在时候中绵延的状态。但惟有不休的主体性实践,智商使不灭驾临。
拉康把使偶然性上涨为势必性的主体性实践,弘扬为从“住手不被写下”(偶然事件)到“不住手被写下”(事件得以持存)的转动:
在狡赖的移置——从“住手不被写下”到“不住手被写下”,换言之,从偶然性到势必性——中,具有这么一个悬置点,整个爱情都附着在这个点上。整个的爱情,其存活唯依靠“住手不被写下”倾向于作念出狡赖之转圜,转圜到“不住手被写下”,不住手,不会住手。[26]
在拉康这里,精神分析就是去“不住手”地批驳爱。换言之,精神分析就是忠诚于爱的话语性实践。都泽克对拉康的呈报作念出了一个很精到的阐释:“爱的发生,使其住手了不被写下的状态,当它发生后,它不住手地让我方被写下,整个之前的事情,都是朝这少许的勤劳,整个之后的事情,都是保持对这少许的忠诚。”[18]145巴迪欧则把“忠诚的主体”,视作东体的唯一真实形态:忠诚使得重逢的偶然性被驯服,使事件上涨为真谛,日常生活中的东说念主则转型成为忠诚主体。在巴氏的玄学体系中,濒临事件会产生三种不同的主体:忠诚主体、反动主体、蒙昧主体。忠诚主体是巴氏眼中唯一信得过濒临在事件中真实马虎的主体,该主体将从马虎中展现出来的奇点性(singularity)上涨成为深广性。[27]
质言之,对于巴迪欧而言,爱起先具身化了“诸真谛—事件的奇点性”。[20]143-144与此同期,爱又组成了“奇点高明化为深广的基础格式”。[27]100,[28]这就是说,爱起先指向事件性的爱的重逢,该奇点在既有日常生活(时事)中实是一个古迹般的不可能(空无);同期,爱也指向后事件的主体性实践,通过该实践,爱从偶然事件(偶然遇到你)上涨为不灭真谛(永恒就是你)。爱,就是矢志不渝的建构,对峙到底的冒险。在《爱的激进性》一书中,霍瓦特写说念:“发生在爱上的最灾祸的事,就是民风。爱(倘若真实是爱)是不灭动态(eternaldynamism)的一个格式,并与此同期忠诚于率先的重逢。”这个不灭动态,就是不休的“从头发明”。[17]4巴迪欧也曾在《爱的礼赞》一著中谈到了我方的故事。那时他已七十多岁,追忆我方的东说念主生,巴迪欧说:他惟有一次舍弃了爱,那就是他的初恋。当他意志到这是一个荒唐、想去救援这份爱时,一切却都为时已晚……在其后的东说念主生中,巴迪欧说,他再也莫得破除爱。也曾充满夷犹、心碎、多样冲突,但再没破除过爱。爱上她,就是永远爱上她。[6]46-47这位哲东说念主已垂垂老矣,但他说出那番话时,是多么的顶天有时!
发生在咱们个体性掷中的爱的事件,以及随后那一个个看似微不及说念的行径,在生活的微不雅层面,却信得过是激进的事件,在其对峙和延续中,承担着深广的预料。尽管启动的重逢老是机遇性的,但一朝爱永劫候延续,况且带来对“世界”的全新体验,那么追忆来看,它完全不像有时和偶然的,而简直像是一个势必。爱者对于爱的主体性实践,就是从概率事件中,建构出充满韧性、似乎就是势必的事物——即,宿命(destiny)。
咱们看到:爱结构性地包含(1)事件性的爱和(2)在时候中持存的爱;而爱者通过(3)不休重述爱的宣言的主体性实践(担当、忠诚),事件(偶然性)在时候(绵延性)中指向不灭(真谛)。爱的根柢关节——亦然最浩劫题——就是在时候中刻写这份不灭。
诚然,对于个体而言,那种从概率到宿命的上涨,无可幸免会带来巨大职守:你不敢去瞎想“永远”意味着什么。更灾祸的是,莫得任何东西能保证,你用尽勤劳,爱就一定会持存、会胜出。这使得好多爱者最终怯场,作念了爱的逃兵。然则问题就在于:任何一个工夫一朝破除,爱便消亡。在《事件》一书中,都泽克曾动情地写说念:
当我全情地参加爱中,我准备好将我我方献给这份情,即便我提前知说念它可能将以祸殃告终,即便我提前知说念在恋情收尾后我会颓落泪下。但即便在这个不幸的点上,如若有东说念主问我:“这值得吗?你咫尺就是一个幻灭之东说念主!”回答是:“虽然值得!它的每刹那间都值得!如若让我从头再淌一次,我也精辟!”[18]69
爱的实践,就是一个点接一个点地去行径、去爱,不问代价、不问报恩。爱不需要特殊的献祭庆典,不需要“真情不够,钻戒来补”,只需要那使重逢不再偶然的主体性承担,只需要对爱的宣言不休进行重述,一个词一个词地把概率击败,一天一全国把概率击败。
参加爱中,就意味着参加一场对峙到底的冒险,意味着不休协力去创举前线的艳丽好意思景。爱者,必须充满韧性,一吵架就破除,一言不对、意见不同就仳离,是对爱的欺侮。信得过的爱,是对困阻艰涩的持续的、以至苦痛的到手。通常会有东说念主问:爱要如何“保鲜”?实则,爱是无法被“保鲜”的:“保鲜”自己就是问题而非处罚决策,因为你不管如何保,都是保不住“鲜”的。厨房里的“保鲜膜”,最多只能减速食品的变质辛苦。爱的实践,不是去“保鲜”,而恰正是去创造——不休创造“鲜”,不休创造全新的“世界”。爱不单是两个东说念主过家庭生活、“过日子”,而是不休地从头创造,不休让遭受爱这个偶然事件具有时候中的绵延性,以至和一个不潜入的东说念主的重逢的统统偶然性,临了产生了气运、归宿的阵势。
爱者的主体性实践,就是勤劳使隧说念偶然性、有时性的事件,最终上涨为一个具有不灭属性的真谛。用更简明的样貌来说,爱的实践,就是去袪除“东说念主生若只如初见”[29]。之类的感叹——与其诗性叹惋,不如激进行径!“我爱你”,就是“我永远爱你”,就是我永不破除。不然,东说念主生就每次只能“初见”(重逢的事件),之后如同厨房里的食品那样尝鼎一脔,别离只是腐坏的速率辛苦——透彻陈腐后再另找个东说念主,从头启动陈腐经由……这是对爱的不休欺侮!时候的绵延,自己就预设在爱的宣言中;爱的实践,就是去勤劳将概率锁定在不灭的框架中。爱者在“二”的体验中,一个点接一个点地建构爱的真谛,在时候中建构不灭。通过创造某种持存的东西,一个“世界”才信得过地造就。
流行歌曲唱说念“死了都要爱,不长篇大论不欢欣,情愫多深惟有这么才弥散表白”,如实罕见欢欣、罕见长篇大论,然则在共同—生活中持续地爱、永不破除地爱,才是信得过的长篇大论,才是用全部人命“表白”爱。是以,爱的责任(workoflove)比爱的古迹(miracleoflove)更关节,不休地想考、行径、改变、创造,尽管劳作、尽管看不到头,但诚如巴迪欧所言,“幸福,会是整个责任的内在奖励”[6]81。
结语:爱、死亡与后东说念主类
动作东说念主类宗旨中枢主题(乃至至高价值)的爱,在巴迪欧这里,被重组成为一个后东说念主类宗旨的真谛格式——一个通向“二”的真谛(统统各异的真谛)的格式。爱不是属东说念主的、而辱骂东说念主的;然则,恰正是这个本色论层面的黑洞性—山地性——在现实世界中则呈现为溢出性—兔脱性——的肇因,使得东说念主遭受有潜能引发主体性转型(成为“爱者”)的事件。进而,爱是这么一个本色论场域,在那里,事件、实践和时候相互纠缠。也正是在这三者结构性缠绕的预料上,爱不单是约略激励主体性转型,况且约略引致新的世界构建。
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曾在其名著《诸种致命战略》中写说念:
爱一个东说念主,就是把他从世界上独处出来,抹除对于他的整个陈迹,抢夺他的身影,将他拖进一个谋杀性的改日(murderous future)。去爱,就是去围绕另一方打转(就像围绕一颗死星打转),并把他罗致进一说念黑光中。一切都豪赌在对一个东说念主类个体之独异性的过高需求上。无疑,这就是让爱成为一个感情的力量:其对象被内化为一个联想的运筹帷幄/绝顶(end),而咱们知说念,唯一联想的对象是一个故去的对象。[30]
爱,对于鲍德里亚而言,是“致命的”:被爱的那一方,永远依然(always-already)被充满感情的爱者所杀死。[31]
在我看来,巴迪欧对爱的重构,恰恰组成对鲍德里亚的一个恢复:爱不是围绕另一方打转、对另一方之独异性进行联想化的豪赌,而是进入“二”的场景,去共同构建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是死星,而是充满活力。如若说“一”的真谛老是一方把另一方罗致进去的一说念黑光,那么“二”的真谛恰正是基于统统各异的不灭的动态创造。[32]
故此,一个东说念主“爱”上另一个东说念主,绝非一件不足为患之事,而是一场驰魂宕魄的编削。对于巴迪欧而言,一个东说念主对另一个东说念主作出“我爱你”的宣言、进而“合体”以“二”的视域创造世界,就是一场使动物上涨到东说念主类、令事件上涨到真谛、将偶然上涨到“命定”(不灭)的激进编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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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剪辑:陈懿